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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雷雨
〔俄国〕奥斯特洛夫斯基原著 黄爱华改写 来源:亦凡公益图书馆 2010年07月24日

   在古老的伏尔加河河畔,座落着一座同样古老的城市,它就是卡里诺夫城。这是一座山明水秀、风景如画的城市,但与美丽的城市风光形成对比的是,卡里诺夫城却是个保守落后、死气沉沉的地方。

  就在这座19世纪的封建堡垒里,住着一个被当地老百姓暗地骂为“疯狗”的商人萨维奥尔·普罗科菲耶维奇·季科伊,和一个总是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大慈大悲样子的富商寡妻马尔法·伊格纳季耶夫娜·卡巴诺娃。季科伊仗着财势,到处骂人,肆无忌惮,声称:“我高兴,就饶了你;不高兴,就一脚踩死你。”卡巴诺娃则是个假善人,她对香客和叫花子可以慷慨布施,对家里人却心狠手毒,专制蛮横。这两个人都一样地刚愎自私,冷酷残忍,是卡里诺夫城荒谬秩序的代表,统治着卡里诺夫城这个黑暗王国。

  有一天,自学成才的钟表匠库利金坐在伏尔加河高岸一座公园的长椅上,眺望着对岸的一片乡村景色,由衷地赞叹着大自然的美。突然,库利金远远地看见有一个人在指手画脚,便问正在一旁悠然散步的季科伊家的伙计库德里亚什和市民沙普金那人是谁。原来,又是季科伊在唾沫四溅地大驾侄子鲍里斯·格里戈里耶维奇:“好吃懒做的家伙!混帐!不管上哪儿,都要碰到你!呸,你这该死的东西,你给我滚!”顿时,公园里静谧的气氛和他们恬静的心境,全被破坏了。

  鲍里斯是个受过相当教育的年轻人。只因父母不幸双双得霍乱而死,他与妹妹便成了孤儿。祖母在世时曾留下遗嘱,让叔叔季科伊在他们成年以后,把他们所得的一份遗产分给他们。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他们必须对叔叔孝顺。于是,季科伊抓住这一点,不仅不给他们一星半点儿钱,还牢牢地把鲍里斯控制在自己手里,供自己使唤;像对待家里伙计一样地随便谩骂作贱他,总是这也不是那也不行地找他的岔,跟他过不去。

  库利金一向不满季科伊的暴君统治,只是以前敢怒不敢言,他恨恨地说:“他哪儿不能骂,偏偏找到这个地方!”库德里亚什则是个敢说敢斗的青年,他说,他早就等着有机会好好教训教训季科伊,譬如,凑那么四五个人,随便找个小胡同……。“忍了这口气算啦。”沙普金是个胆小怕事的老好人,劝道:“你怎么斗得过他?连市长都听他的!他不把你骂个狗血喷头才怪呢!”

  季科伊的谩骂是全城人都领教过的。对季科伊来说,不骂人就没法活下去,骂人是他唯一的生活乐趣,也是他的一种处世手段。他骂得最凶的时候就是为钱,没有一次结帐时不大动肝火的,这样,人家也就不敢接近他了。他也知道应该给人钱,可心里就没好气,非把人臭骂一顿不可。因为,只要有人向他提到钱,他心里就跟炸开了锅似的,浑身火烧火燎的。甚至到集市上,哪怕人家自认晦气,做亏本生意,他还是不骂不走。要是碰到一个他不敢骂的人惹了他,那就更要命了,首先是家里人遭殃。据说有一次一个紧骑兵臭骂了他一顿,足足两个星期,大家东躲四藏,不是爬上阁搂,就是钻进储藏室。

  库利金非常同情鲍里斯在这样的家庭里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鲍里斯是在莫斯科长大的,他对库利金说,他习惯不了卡里诺夫城那些所谓“俄国的、本乡本土的东西”。库利金对他说:“那你就永远不要习惯这些东西。”然后他告诉鲍里斯这座城市风俗的残忍野蛮、官员的昏愦无能、商人的贪婪狡诈、小市民的蛮不讲理和赤裸裸的贫困。在卡里诺夫城里,库利金这个五十多岁的普通钟表匠对现实是最有清醒认识的;然而他也耽于幻想。他说,他在探索发明一种永动机,希望有朝一日英国人出一百万把它买去,他就可以把这笔钱统统用在公益事业上了,那时候穷人就会不再变成有钱人的奴隶。

  鲍里斯不忍心打破库利金的幻想,而他自己也几乎整天胡思乱想。他所以屈从于叔叔的淫威,甘愿把自己的青春毁在这藏污纳垢之地,除为了妹妹等待祖母留下的遗产外,还因为他在暗暗苦恋着这里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他连跟好说句话都不可能,只能躲在一旁,远远地、偷偷地瞧她一眼;因为她是个有夫之妇。她就是当地富孀卡巴诺娃的儿媳妇卡捷琳娜。

  卡捷琳娜那当儿也在公园里。鲍里斯看见她跟婆婆、丈夫在一起,就赶紧闪过一边。卡巴诺娃要打发儿子季洪·伊万内奇·卡巴诺夫去莫斯科,还叫他到那儿以后,要一切按她的吩咐做。她不断地数落儿子,说什么这年头对长辈都不尊敬啦,自从卡巴诺夫成亲以后,对她就不孝顺啦,实则是斥责卡捷琳娜。对儿子的近乎变态的爱,导致了对媳妇的无端仇恨。卡巴诺娃所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儿子对媳妇亲热,总觉得是媳妇夺走了儿子对她的爱,拆散了母子俩。所以,整天没完没了地数落卡巴诺夫,折磨卡捷琳娜。连女儿瓦尔瓦拉也同情嫂子、可怜嫂子,对母亲极为不满。

  卡捷琳娜原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但自从嫁到卡巴诺夫家,笑容消失了,话也变得少了。结婚两年来,简直过着地狱般的生活。婆婆专横跋扈,狠毒乖戾;丈夫则不过是他母亲的应声虫,是个被掏空了思想的人。他懦弱颓唐,每日只借酒麻醉自己,一有空就往外跑,根本不顾问妻子的感情和精神上所受的痛苦。

  压抑窒息的环境,更使卡捷琳娜时常回想起少女时代的美好生活。她向瓦尔瓦拉讲述着:那时,她就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无忧无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母亲从来不勉强她。每日,她总是早早起来。如果是夏天,就去泉边洗脸,然后带水回来浇花。上完教堂,就坐着用金线在天鹅绒上绣花,听香客们讲故事、唱赞美诗。

  饭后在花园里散步。晚上呢,又是讲故事,唱歌儿,做晚祷。还常常做些美丽的梦,梦见金碧辉煌的神殿,种着奇花异草的花园;或者,自己就像天使一般在空中飞翔。

  不过,她现在已不常做梦,偶尔梦见的,也不像过去那样尽是仙境般的树木和群山了,而是……。卡捷琳娜不敢把这些难以启齿的梦对瓦尔瓦拉讲,她说她都替自己感到害臊。她非常害怕,痛苦地抱住头说:“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仿佛我站在深渊旁边,有人正把我往下推,我却没有东西可抓。”瓦尔瓦拉早敏感地觉察出卡捷琳娜并不爱自己的哥哥,而是爱着另一个人——季科伊的侄子鲍里斯。善良的她不仅不责备卡捷琳娜,反而鼓励她去追求真正的爱情。因为瓦尔瓦拉自己也在暗地里与季科伊的伙计库德里亚什偷偷恋爱。

  但与瓦尔瓦拉不同,卡捷琳娜从小接受的是宗教教育,浓重的宗教道德意识使她觉得连想一想这样的事都是大逆不道的。城里有一位半疯癫的七十岁老贵妇,整天带着两个仆人,一看见美貌的女子就嚷:“你们的美貌让你们高兴吗?”接着指着伏尔加河,以手杖击地,“这美貌呀,正把你们带到那儿去,就那儿,一直卷进深渊!”瓦尔瓦拉说,那是她年轻时造下了孽,怕遭报应;她自己怕什么就拿什么来吓唬别人。但在卡捷琳娜听来,不啻是一种可怕的预言!卡捷琳娜不仅相信预言,宗教的教育还使她相信,打雷是上帝震怒要惩罚世间的人。所以,一听说大雷雨来临,就吓得浑身发抖,不能自己。

  尽管害怕,尽管卡捷琳娜极力想使自己相信自己爱的是丈夫卡巴诺夫,而不是鲍里斯;但愈是努力,心里愈是撇不下鲍里斯。不管她想什么,他总站在她面前。

  好几个晚上,“魔鬼”搞得她六神无主,差点从家里跑出去。

  卡巴诺夫要出门两星期,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巴不得的事。他早厌烦了这个家,母亲剥夺了他思想和爱妻子的权利,使他欲爱不能,欲恨又罢。在家里,他不过是傀儡,木乃伊,行尸走肉!所以他只想远远地离开这个家,痛痛快快地喝个够。临走前,卡巴诺娃强迫卡巴诺夫按她的意愿教训妻子:当丈夫不在家时应该怎样过日子。卡巴诺夫尽管心里不忍,还是鹦鹉学舌地把母亲的话一句一句重说了一遍,说什么:“不要对婆婆出言不逊”、“不要像个少奶奶似的好吃懒做”、“别盯着年轻小伙子瞧个没完”。卡捷琳娜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损伤,她强忍着凌辱,只把眼泪往肚子里咽。

  当只剩下卡捷琳娜与丈夫两个人时,她突然留恋起丈夫来。她温柔地搂住卡巴诺夫的脖子,乞求他别走;或者带她一起走。但卡巴诺夫生硬地拒绝了。他粗暴地说:“你们在这儿已经把我弄得焦头烂额了!我真没想到还能飞出牢宠,可你还想死缠着我。……我哪管得了什么老婆不老婆?”卡捷琳娜的心彻底凉了,她怎么能够爱这样一个懦弱而又自私的灵魂呢?一种可怕的预感袭上来,紧紧攫住了卡捷琳娜的心。她突然一阵冲动,只想快快对丈夫发誓,好驱逐那大祸临头的不祥预兆。

  如跪在丈夫面前说:“你不在家时,我决不以任何借口跟任何陌生人说话;除了你以外,我决不去想任何人。否则,让我见不到爹妈!让我不得好死!……”卡巴诺夫还是走了。卡捷琳娜为了使自己的心镇定安静下来,甚至想到去买些粗布,和瓦尔瓦拉一起坐下来缝几件衣服,送给穷人,让他们替自己祷告上帝。既可还愿,也好打发沉闷无聊的日子,等待丈夫回来。

  但瓦尔瓦拉则认为机会来了。她从母亲那儿偷来花园小门的钥匙,悄悄递给卡捷琳娜,说;“给你,也许会有用的。”卡捷琳娜像触电般,惊恐地推开钥匙,叫起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不要!”瓦尔瓦拉不容分说,留下钥匙,找鲍里斯去了。

  卡捷琳娜拿着钥匙,只感到像一块火炭似地烧手。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快把它扔掉,扔得远远的,扔到河里去。但又禁不住这把打开爱情大门的钥匙的诱惑,害怕机会从此失去,也许那就更抱恨终生了。卡捷琳娜的意识里出现了两个自我,一个说:“这会毁了你的!弄不好大祸临头,那时候,你就哭一辈子吧,痛苦吧!”

  另一个说:“不自由的日子会使你感到更痛苦!像这样,看不到一线光明,而且越往后越糟糕!”想到没有爱情和自由的绝望的生活,想到专制狠毒的婆婆、懦弱自私的丈夫,卡捷琳娜的心就猛烈颤抖,冲破禁锢的勇气就倍增,她大声对自己说:“我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呢?我宁可死也要见鲍里斯一面!……扔掉钥匙?不,天塌了也不!豁出去啦!”卡捷琳娜决定趁着这股勇气,当晚就去见鲍里斯。

  黄昏时候,跟往常一样,卡巴诺娃同寄住在她家的香客费克卢莎坐在大门外的长椅上聊天。费克卢莎是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饶舌妇,却自以为冲州撞府,见多识广,便到处甜言蜜语,打着朝圣的幌子,招摇撞骗。在卡里诺夫城里,她是唯一赞美卡巴诺娃的人,因为她在卡巴诺娃家里捞到了不少好处。当然,卡巴诺娃也没有损失什么,相反,她的“善人”的美名更加远扬,了。费克卢莎与卡巴诺娃一样地保守顽固,她把外面迅猛发展的世界说成是“瞎忙活”,而称赞卡里诺夫城还是“王道乐土,安居乐业”。她自作聪明地管火车叫“火龙”,把扫烟囱的工人看作是撒莠草的魔鬼,还绘声绘色地说由于人们罪孽深重,时间也变得越来越短了。

  总之,是“世界的末日到啦”!这些,都正投合卡巴诺娃的心意。她们俩正谈得起劲时,季科伊喝得醉醺醺地来了。他是来找卡巴诺娃聊天消气的,原来他又因为人家缠着要钱而骂人干仗了。季科伊觉得全城就卡巴诺娃一个人跟他谈得拢;而卡巴诺娃也确实最了解他的心理。所以很快就说服了他,把他叫到屋里细谈去了。

  鲍里斯为打听盛怒出门的叔叔的下落来到卡巴诺娃家门口,心里却盼望着能瞧上卡捷琳娜一眼。按卡里诺夫城的风俗,姑娘一出嫁,就会像被埋葬了一般,除了上教堂,是不准独自随便外出的,更不要说与陌生人搭话了。所以,鲍里斯与卡捷琳娜虽同住一个城市,几乎近在咫尺,鲍里斯却只能在卡捷琳娜上教堂时,在马路上或教堂里,悄悄地瞧她一眼。每天散步,他都不自觉地跑到卡巴诺娃家的大门口,但总是满怀希望而来,怅然若失而去。

  库利金刚好打卡巴诺娃家门口走过,他看到苦思苦悔、失魂落魄的鲍里斯,便邀他一起去林荫道上散步。他很惋惜地告诉鲍里斯,他们建成了林荫道,却很少有人出来散步,除非逢年过节,才有人为炫耀穿戴出来蹓跶一会儿。常到那儿去的,只是些忙里偷闲、正在热恋中的年轻小伙子和姑娘。穷人是没有功夫出来散步的,他们白天黑夜都要干活,一天才睡三个小时。而财主们呢?当然他们有的是闲暇,但他们不愿出来呼吸新鲜空气,而是早早关上大门,把狗放出来,为的是不让人们看见他们在责骂自己的奴仆、虐待自己的家属。在这些大门紧闭的高楼深院里,有的只是荒淫无耻,花天酒地!库利金说,他知道这儿财主们的全部秘密,那就是:抢夺孤儿、亲属和子侄们的财产,殴打奴仆,还不让他们把自己的胡作非为声张出去。这些秘密,虽然“外人不得预闻”,但鲍里斯深有体会,因为他就住在这样的家庭里。

  鲍里斯与库利金正在愤世嫉俗地谈着时,迎面走来一对恋人。那姑娘情意绵绵地与小伙子吻别后,走到卡巴诺娃家门口站住,然后向鲍里斯招手。鲍里斯走过去,那姑娘就用手帕掩着脸,悄悄告诉鲍里斯,晚上到卡巴诺娃家花园后面的谷地里去。那姑娘就是瓦尔瓦拉。

  好不容易盼到夜幕降临,鲍里斯迫不及待地如约到卡巴诺娃家的花园后面去了;虽然他还不清楚这位传口信的姑娘是谁。那是一片灌木丛生的谷地,一条蜿蜒的小道,就通向卡巴诺娃家的花园门。门外,早有一人坐在石头上悠然地又弹又唱。原来是库德里亚什在等他的情人瓦尔瓦拉。这里是他坐惯的地方,而且那条小道也是他踩出来的。库德里亚什见鲍里斯居然闯进他的领地,不禁醋意大发,气势汹汹地说:“有本事自己去找,可是别人的姑娘你别碰!我们这儿没这规矩……我可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我要掐断你的脖子!”待鲍里斯痛苦地说明自己爱的是一个根本无法接近的有夫之妇后,库德里亚什才恢复了平静。他劝鲍里斯死了这条心,因为这儿的姑娘爱怎么玩都由她,爹妈根本不管,而结过婚的女人就不许出来了,否则,会把她活活折磨死!但得知那有夫之妇就是卡捷琳娜后,库德里亚什连声向鲍里斯道喜;“恭喜恭喜!既然有人让您到这儿来,那就是说,您的事有门儿了。”不过,库德里亚什提醒鲍里斯要留神,别给自己添麻烦,也别害苦了卡捷琳娜。他说,尽管她丈夫是个笨蛋,可是她婆婆不是好惹的。

  库德里亚什和瓦尔瓦拉相拥着到河边去了,鲍里斯还好像在做梦一样。夜晚、歌声、幽会,对鲍里斯来说,这幸福来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了!他觉得他的心在猛烈地跳动,身上的每一根血管都在颤栗。卡捷琳娜终于慢慢地由小径下来了,她裹着白色大头巾,眼睛低垂,望着地面。鲍里斯迎上去,激动地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您,卡捷琳娜·彼特罗夫娜!您知道,我多么爱您啊!”但卡捷琳娜的神态是矜持的,她惊恐而冷酷地回答说:“离开我,你这个可恶的人!滚开,我的冤家!你知道,这罪孽是十恶不赦的!它会像一块石头似的压在我心上,像一块石头似的!你干吗要毁掉我?”鲍里斯拉她在身旁坐下,温柔地说:“请安静一下,亲爱的。我怎么会毁掉你呢?我爱你胜过爱世上的一切,胜过爱我自己!”卡捷琳娜抬起眼睛, 迎着鲍里斯同样灼热的目光, 终于扑过去搂住鲍里斯的脖子,说:“现在你的意旨支配着我,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她告诉鲍里斯,打头一回见面起,她就变得六神无主,似乎只要鲍里斯向她招招手,她就会跟他走,哪怕到天涯海角,决不回头。可此刻,她突然想到死,因为她知道她没法活下去。鲍里斯安慰她说,谁也不会知道他们相爱的,既然他们都觉得很幸福,想那些干吗呢!卡捷琳娜似乎从鲍里斯身上得到勇气和力量,她说,只要还没有被关起来,就一定找机会跟他见面。

  在卡巴诺夫出门的日子里,卡捷琳娜与鲍里斯每晚都这样偷偷幽会,然后依依惜别,充分享受着爱的欢乐,生的欢乐……

  卡里诺夫城不仅风景如画,而且历史悠久,城里还保留着不少古老建筑物和壁画,所以每天来瞻仰观光的游人络绎不绝。但这里也是个常遭大雷雨袭击的地方,且由于雷电交感作用,偶尔会有人不幸触电而死。而卡里诺夫城的人却说,这是罪孽深重才遭的报应。所以,库利金准备说服市民,在林荫道上建造一座铜钟,上面架设一枚铜杆避雷针。这样,既造福居民游人,也破除了迷信。

  那一天是个大节日,林荫道上满是穿戴考究的财主太太和游客。可是不久就掉起了雨点,大雷雨就要来临了。一时间,大家惊慌失措,纷纷寻找躲雨的地方。库利金为安装避雷针之事也来到林荫道上,挨个向财主们筹款。但为富不仁的财主哪管什么公益不公益?季科伊甚至把这叫作“瞎忙活”,是“作孽”!他不仅一卢布也不给,还对库利金极尽侮辱之能事,口口声声地骂他是“强盗”、“想独吞”。

  库利金强忍下这口气,愤愤地说:“等我有了一百万资金的时候再说!”

  当时卡捷琳娜、卡巴诺夫、卡巴诺娃等人也在林荫道上。卡巴诺夫在莫斯科只呆了十大,就提早回来了。卡捷琳娜这些天都不敢抬起眼睛瞧丈夫,像丢了魂似的,脸色煞白,在屋里走来走去,好像寻找什么东西;要么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嚎啕大哭。瓦尔瓦拉担心她会突然扑通一声向丈夫跪下,把一切和盘托出,所以,急急忙忙找到鲍里斯,一起去看望卡捷琳娜。

  远处一声霹雳,林荫道上的人都向古老建筑物的拱门拥去。卡捷琳娜失魂落魄地东躲西藏,看见瓦尔瓦拉,一把抓住她的手说:“我受不了,实在受不了啦!我,我心里痛苦极了……”卡巴诺娃对卡捷琳娜在丈夫回来后的异常神态早有觉察,便跟毒蛇似地瞅着她说:“本来嘛,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卡巴诺夫则以为卡捷琳娜是天生胆小,便故意逗她说:“卡佳,你要是犯了什么罪,还是当着上帝的面忏悔的好,瞒我是瞒不过去的。”恰好鲍里斯前来跟卡巴诺夫打招呼,卡捷琳娜一见鲍里斯,“哎呀”惊叫一声,再也控制不住,伏在瓦尔瓦拉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乌云像线团似地打转,仿佛里面有个活的东西在滚动,直冲人们的头顶滚过来。

  一个年老的游客说,这场大雷雨来势不善,不是劈死人,就得烧毁一座房子。带着两个仆人的老贵妇又出现了,她指着惊呼着连忙躲藏的卡捷琳娜说:“你躲什么,漂亮的美人儿!你是逃不过上帝的手掌的,你最好带着你的美貌跳进深渊里去!”

  卡捷琳娜痛苦地揪着胸口,仿佛心已被撕得粉碎。瓦尔瓦拉劝她站到一边去祷告一下,那样心里就轻松了。卡捷琳娜走到墙边,刚跪下,抬头看见墙上的火焰地狱画,猛地反跳起来,惊叫:“哎呀,地狱!火焰地狱!”她终于扑通一声跪倒在卡巴诺娃和卡巴诺夫脚下,哭着说:“我再也受不了啦!妈!季拱!我在上帝和你们面前都是有罪的!……这十天夜里我都跟鲍里斯去玩儿了……。”一声地动山摇的霹雳,卡捷琳娜晕倒在丈夫怀里。

  卡巴诺娃家里像炸开了锅。卡巴诺娃把卡捷琳娜关起来,整天骂不绝口,还说为了惩罚她,应该把她活埋。卡捷琳娜则一声不吭,只是哭。卡巴诺娃把女儿也看守起来,拼命折磨她。瓦尔瓦拉对母亲说:“您别关,关了更糟!”果然,趁着黑夜,瓦尔瓦拉逃出大门,与库德里亚什私奔了。

  卡巴诺夫又去找季科伊喝酒了。回来时在公园里遇见库利金,他向库利金诉苦。

  他原以为去莫斯科可暂时挣脱牢笼了,所以把家忘得一干二净,只在外面一个劲儿地喝酒,恨不得把一年的酒都喝回来。想不到,他的家就在他那十来天的酣醉之中毁了。库利金劝卡巴诺夫原谅卡捷琳娜,因为他自己也不是没有错。卡巴诺夫说,他爱卡捷琳娜,舍不得动她一指头;他可怜卡捷琳娜,心里想原谅她,但又容不过母亲。所以他恨母亲,恨这个家!库利金告诫他说:“现在该是您用自己的头脑生活的时候了!”就在那当儿,卡巴诺夫家的侍女格拉莎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说:少奶奶不见了!卡巴诺夫预感到卡捷琳娜会自寻短见,便赶忙拉起库利金,一块儿飞奔着找去了。

  其实卡捷琳娜并没有走远。她独自一人神思恍惚地来到刚才卡巴诺夫和库利金呆的地方。她已经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留恋,甚至对人世间也毫不留恋。她只想找鲍里斯最后话别一下,便死也心甘情愿了。可哪儿也不见鲍里斯的踪影。她绝望了,走到岸边痛苦地对着伏尔加河说:“我多么想他啊!唉,我多么想他啊!假如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就在远处听听我的声音吧!”卡捷琳娜寄希望于狂风能把她的相思之苦带给鲍里斯,于是更大声地哭喊:“我的欢乐,我的生命,我的宝贝,我爱你!你答应我呀!”话说鲍里斯也遭到了不幸。叔叔季科伊把他臭骂一顿后,犹不解恨,趁机把他打发到西伯利亚恰克图中国人那儿去,说是罚他在一个熟悉的商人的帐房里果三年。这会儿他的马车都准备好了,可鲍里斯心里撤不下卡捷琳娜,所以也在到处找卡捷琳娜。听到卡捷琳娜的声音,鲍里斯循声奔去。……,一对恋人,终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俩总算能在一起同声而哭了。卡捷琳娜满足了,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深情地望着鲍里斯说:“你瞧,我现在轻松多了,好像肩上卸下了一座大山……我总算见到你了。”鲍里斯握紧拳头,恨恨地说:“要是这帮人知道我们告别时是什么滋味就好啦!我的上帝!你们这些混蛋!恶棍!哼,要是我有力量的话!”卡捷琳娜劝鲍里斯不要为她难过,并且吩咐他在路上要布施每个人,一个叫花子也别落掉,叫他们为她有罪的灵魂祷告。鲍里斯痛哭失声,喊道:“我只求上帝让她早死,别让她一直痛苦下去!”

  鲍里斯走了。卡捷琳娜并没回家,仍痴痴呆呆地站在原地。现在到哪儿去呢?回家就跟到坟墓去一样。不,还是在坟墓里好!卡捷琳娜突然向往起坟墓来:一棵小树下面有座小坟……阳光温暖着它,雨水滋润着它……春天,坟上会长出青草,那么细软细软的……鸟儿会飞到树上,它们唱歌,生儿育女……鲜花盛开,有各种各样的颜色,什么样的都有……。“什么样的都有!静悄悄的,太好啦!”卡捷琳娜想到这里,好像轻松些了,她又对自己说:“死不是比活着轻松多吗?既然我憎恶这卡里诺夫城,我憎恶这个家,还活下去干吗?活下去,我连想都不愿意想!不,不,不必了……。”远处传来喧喧嚷嚷的声音,寻找卡捷琳娜的人打着火把,都汇集到公园里来了。卡捷琳娜借着火光,吃力地爬上高岸,大声叫道:“我的朋友!我的欢乐!我的爱!永别啦!”说完,一头栽进黑浪滔滔的伏尔加河……

  随着一声“有个女人跳河啦”的呼喊,大家一齐向河边奔去。卡巴诺娃却死死拽住卡巴诺夫不让去,还恶狠狠地说:“你休想走!为了她把自己淹死,她值得你这么干吗!她把咱们的脸都丢尽了,居然又闹出这种事未!”卡巴诺夫双膝跪下,苦苦哀求母亲放他走,说:“让我去把她捞上来吧!不然的话,我自己……,没有她我怎么办呢!……哪怕让我瞧她一眼啊!”卡巴诺娃的回答却是冷酷的:等捞出来再瞧也不晚!

  库利金把卡捷琳娜的尸体从靠岸的一个漩涡中捞上来时,卡捷琳娜仍面目如生,只是在太阳穴地方有个小伤口,渗着血。原来卡捷琳娜跳下去的地方是悬崖,又刚好撞到铁锚上了,所以一落水就昏死过去。这样,尽管库利金及时赶到,也已经挽救不了卡捷琳娜的生命了。

  库利金把卡捷琳娜的尸体抬到卡巴诺娃和卡巴诺夫面前,放到地上,愤愤地说:“给你们,该满意了吧!这就是你们的卡捷琳娜!你们爱拿她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她的尸体在这儿,把它拿去吧。可是她的灵魂现在不是你们的了:她现在正站在比你们更为仁慈的审判者面前!”

  卡巴诺夫不顾一切地扑向卡捷琳娜,抚尸大恸:“卡佳!卡佳!”卡巴诺娃则也斜着眼睛,冷冷地说:“得啦!哭她都是造孽!”卡巴诺夫猛地抬起头来,逼视着母亲恨恨地说:“都是您!您把她毁啦!您,您,您……是您杀了她!”

  愁云惨惨,流水浅浅,伏尔加河在弹奏着一曲沉痛的挽歌……

  随着“黑暗布满夜空,大家闭眼休息”的沉郁悲怆的歌声,卡里诺夫城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有人说,卡捷琳娜就是这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

  【说明】

  奥斯特洛夫斯基(1823—1886),俄国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剧作家,出生于官吏家庭。他一生共创作剧本近50个,主要有《自家人好算账》、《肥缺》、《大雷雨》、《狼与羊》、《没有赔嫁的女人》和《无罪的罪人》等,多以地主、商人、小官吏的家庭生活为题材,揭露和批判他们在宗法制度下的家庭关系和野蛮庸俗的生活习惯,反映了农奴制改革前俄国社会的腐败和黑暗,对俄国在批判观实主义戏剧的形成和发展有很大的影响。代表作《大雷雨》写于1859年。剧作通过卡捷林娜的爱情悲剧遭遇和她的抗争,对压制自由、窒息生机的旧制度、旧传统发出了强烈的控诉和有力的挑战。该剧性格刻画鲜明深刻,心理描写细腻,语言优美富有诗意。

  剧中大雷雨外景的运用,对刻画女主人公激烈的内心冲突,加强悲剧氛围,都是独特的艺术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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